讀 Crime and Punishment

故事發生在 1860 年代的聖彼得堡。二十歲出頭的主角 Rodya 計畫殺掉壓榨窮人的典當商婦人，殺人之後，他卻陷入道德矛盾與心理煎熬。第一次看這本小說時，150 多年前的謀殺與逃匿情節現在讀起來依然刺激。重看的時候，才漸漸讀出 Rodya 的心理發展，以及最後的救贖。我讀的這個譯本，前面有一篇簡介，對於理解小說的時代背景頗有幫助。

小說最大的懸念應該就是 Rodya 的殺人動機。大學時唸法律還能發表社會議論文章的 Rodya 並非衝動或隨機殺人，而是有強烈理由支持這個殘酷的行動。我們可以在小說後半，Rodya 對 Sonya 的自白裡，看到這些理由如何成立又被推翻。理由有經濟因素，殺完人後所得的財物可以讓 Rodya 擺脫貧困，但他又馬上否定，坦承自己其實仍有其他賺錢的方法。或是他崇拜拿破崙，想成為歷史上的「英雄」，而成就偉大功業之前多少會對社會造成一些犧牲。這個論點合理化他在計畫之外，為何殺掉典當商婦人妹妹 Lizaveta。只是如果這些理由成立，Rodya 理應在殺人後感到平靜或滿足，但他卻陷入強烈的混亂與矛盾中。這些理性的原因，並沒有帶他繞過良知，也沒有讓他成為英雄。書中用「太年輕、太哲學、因此太殘忍」形容 Rodya 第一次去找 Sonya 時的態度，或許正精確描述了 Rodya 殺人的心理機制。

我第一次看的時候很難抓穩人物之間的關係，但後來發現前後期各有一位中年男性角色正好對應 Rodya 當時的處境與狀態。前期出現的 Marveladov 有和 Rodya 相似的經濟困境。他長期酗酒，不只無法工作還花光家裡的錢，最後死在馬車輪下。後期登場的 Svidrigaylov，是 Rodya 妹妹 Donya 的前僱主，同樣犯下殺人罪行，跳躍不連貫的表達或許展現殺人後相同的內在混亂。最後，Svidrigaylov 一槍打在自己太陽穴上。他們的悲劇都揭示著 Rodya 人生的一種可能（Rodya 一度想跳入運河自殺），但最後 Rodya 決定坦承罪行，得到了救贖而能繼續活下去。

當然親情與愛情讓封閉自己已久的 Rodya 重新與人產生連結，有了活下去的意義，但 Rodya 的救贖也有宗教性的味道。Rodya 第一次去找 Sonya 的時候，屏棄上帝的他雖然起初有點看不起虔誠的 Sonya，但他們最後一起讀了 Lazarus 重生的聖經章節。如果連去世的 Lazarus 都能復活，那一個殺人犯與一個娼妓，就能對未來抱有希望。最後 Rodya 也帶著一本聖經到西伯利亞。而這本聖經正來自被他無辜殺掉的 Lizaveta。當初他最看不起的，可以輕易消滅的，最後卻依伴著他繼續活下去。

除了謀殺以及逃匿外，小說中 Rodya 還要阻止妹妹 Dunya 為了改善家裡經濟而訂下的婚事。Dunya 的未婚夫 Luzhin 靠著自身力量擺脫貧困，因而讓他更為自戀，甚至期待他人也同樣迷戀自己。經濟無虞後，Luzhin 想要找一個貧困的女子當妻子，這樣在婚姻中 Luzhin 就能壟斷所有關注，扮演救世主。當然哥哥 Rodya 不願意妹妹委身於這樣的婚姻中，極力地阻止這段婚事。

屏除 Luzhin 偏差的目的，Rodya 很由衷的鄙視 Luzhin。Luzhin 沒受過什麼教育（學業上或家世上），但自戀的他又喜歡處處展現，包括服裝、姿態、甚至知識。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Luzhin 找到機會就開始談論當時是個多麽進步的時代，藉由科學與經濟的發展擺脫了落後的過去。這個論點在受過大學訓練的 Rodya 聽起來非常無聊膚淺，三兩句話就點出 Luzhin 話中的矛盾，輕鬆把他逼到絕路。我覺得是小說中非常聰明機智的一段。

我覺得很適合把 Luzhin 與另一個角色 Katerina 放在一起，更能凸顯兩個角色的個性與遭遇。Katerina 是 Marveladov 的妻子，出生於顯赫的家庭，在貴族學校受教育，畢業時還在總督面前跳舞表演。但結婚之後卻陷入貧困，有酒癮的丈夫 Marveladov 不但不工作，還花光家中的積蓄。留在家中照顧三個孩子的 Katerina 就獨自扛起沈重家務，也在同時染上肺病，來日無多。

Katerina 的出場短暫，從操辦丈夫的喪禮到過世不過幾個小時，而這短短幾個小時鬧劇卻是一件比一件更荒謬。經濟困窘的 Katerina 想幫丈夫辦一場體面的喪禮，挽回一點尊嚴，他愈努力整場喪禮卻愈顯失控不堪。Katerina 甚至遷怒前來幫忙的房東，以至於最後被房東趕出門。無家可歸的 Katerina 就把三個小孩趕上街乞討，引來警察關切。看到警察出現的小孩被嚇到，馬上跑掉。要去追小孩的 Katerina 才剛起跑，就因為長年的肺病，跌在地上吐血而亡。

處在動盪社會的 Luzhin 與 Katerina 正呈現了 1860 年代聖彼得堡社會階級的互換，以及在這個變遷中乘勢而起的自滿與抵抗命運的徒勞。

二十出頭的年紀有理想也有快速運轉的頭腦，再加上把自己隔絕太久，這樣的條件可以想像會讓一個少年落入一種自我實證的循環之中。這大概是我對小說中殺人動機的解釋。重生之後的 Rodya 放下了非黑即白的執念，放棄成為英雄；也走出了封閉的自我，或許對宗教開放，讓自己消融在一個更廣大的，更全面的存在中。然後，他得以繼續活下去。